
制裁下的伊朗与国际原油
今年5月,美国宣布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简称“伊核协议”),随后重新启动因伊核协议停止的对伊制裁。美国当地时间8月7日,第一批主要针对非能源领域的制裁措施已经生效;北京时间11月5日,第二批制裁措施已生效。10月31日,伊朗总统鲁哈尼表示,伊朗不会惧怕美国制裁,政府将竭尽全力降低制裁带来的负面影响。看似属于两国的针锋相对,影响却不限于此。至少,韩国已经全面停止了从伊朗进口石油产品(今年8月份已停止),而日本和印度也在努力争取制裁方的“豁免”。
国际原油价格与美元
国际形势错综复杂,一招一式都可能带来全局性改变,更何况美国和伊朗原本就举足轻重。
抬升国际原油价格
商务部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所所长张建平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并对伊朗重启制裁,有超越历史因素的其他缘由。
“美国的举动不单是出于对国际关系的考虑,还有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和对国际责任的摆脱。特朗普退群成瘾,先是联合国的两个组织(科教文组织和人权理事会),再到伊核协议,然后又退出了《中导条约》(即戈尔巴乔夫与里根于1987年签订的《美苏消除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为什么?因为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自私自利。履行条约意味着义务,意味着美国需要付出一些东西,退群就不用付出。美国的意思就是,‘我自己利益最大化就好,你们我就不管了’。”张建平这样分析。
自2015年解除原油出口禁令以来,美国的原油生产和出口均取得很大增长。尽管美国仍然是体量很大的原油进口国,其国内油气产量的持续大幅增长,正逐渐改变美国的能源格局,为其带来广泛的影响力。美国能源信息署(EIA)的资料显示,2018年,美国石油产量将达到47年以来最高。花旗集团则认为,2019年,美国即可超越沙特,坐上全球最大原油及油品出口国的“宝座”。
张建平指出,特朗普正是美国石油化工等传统产业的代言人。国际油价在波动中攀升,打击伊朗的原油出口,有助于刺激国际油价整体维持上扬走势,从而有助于美国通过原油出口获取更大利益。
“既然美国在未来可能成为石油净出口国,那它对中东石油的依存度会逐渐下降。事实上,这种依存度正在下降,而美国和沙特阿拉伯的石油关系,也在松懈。若石油净出口国的目标能够实现,美国就可以摆脱中东问题。”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原所长陈凤英这样告诉《经济》记者。
面对制裁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国际社会已经采取了应对措施。伊朗原油主要出口到亚洲和欧洲国家,而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和日本在内的一些国家,在第二批制裁正式启动前就开始削减从伊朗进口石油的数量。与此相对应,俄罗斯和沙特等主要原油输出国也在上调出口总量。因此,11月5日制裁到来时,其对国际油价走势的影响会相对减弱。
“如果美国突然放出消息说,‘大家都不准买伊朗的石油’,那市场一定会恐慌。因为不能买伊朗的,就要去买其他国家的;可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安排,面对突然增长的需求,石油出口国需要时间反应,进口端的国家就容易形成抢购现象。抢购的预期越强烈,国际油价越容易在短时间内上涨。实际情况是,有关制裁的消息早就放出来了,所以从今年8月份开始,上述预期就在原油市场被消化了一部分。”陈凤英说。
的确,NYMEX(纽约商业交易所)原油期货信息显示,2018年8月17日开始,国际油价进入攀升期,从68.37美元/桶上涨到10月5日的76.90美元/桶。当然,伊朗对此也有所防范,比如调整与俄罗斯等的关系,尽可能回避制裁带来的冲击。
作为买方,石油进口国要比伊朗少承受很多压力,不过,转移购买地也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进口油的品种不同,对应的炼油设备也不同,因为轻质油和重质油对冶炼的要求不同。原则上,石油进口国需要找到生产与伊朗类似原油的出口国,以便后续产品的生产。
另外一个有助于减少制裁冲击的因素是沙特。10月22日,沙特石油部部长表示,该国将很快把原油产量从现有的1070万桶/日提高到1100万桶/日,且今后还有能力继续增产至1200万桶/日。作为全球最大的原油生产方和出口方,沙特的态度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制裁带来的冲击。
陈凤英强调:“综合看,油价可能会突破80美元/桶,但冲到100美元/桶的可能性不太大。只要油价维持在60美元之上,俄罗斯增产的动力就比较强,沙特的实力也摆在那里,全球的供应和需求没有失衡,游资炒作或恐慌心理应该不会规模性出现。”
摆脱美元不是不可能
路透社10月21日报道,美国财务部部长姆努钦(Steven Mnuchin)曾在访问耶路撒冷时表示,并不期待进口伊朗石油的国家在11月就将购买量降至零,但最终不得不降至零。而今年8月上半月,伊朗石油出口量就每天减少了60万桶,9月初已经减少到344.7万桶/日,10月底则跌到了每天170万桶左右。
为何美国的制裁如此有效?各国私下里与伊朗交易不可以吗?可以,只是很难。
目前,在全世界占主导地位的国际支付体系SWIFT(即“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是一家国际银行间的非营利国际合作组织,连接着超过200个国家和地区的11000多家银行、证券机构等金融机构,为国际市场提供支付结算服务。
“9·11”事件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根据《国际紧急经济权利法案》授权本国财政部海外资产控制办公室从SWIFT调取“与恐怖活动有关的”金融交易和资金流通信息。慢慢地,SWIFT成为美国搜集相关信息的重要来源,也成为美国制裁其他国家、机构甚至个人的非常具有威慑力的方式。限制被制裁者通过SWIFT进行国际支付,可以非常迅速地切断其资金通道,给被制裁者造成巨大的经济压力。伊朗也使用上述系统进行石油等出口产品的结算,可以说,SWIFT是伊朗非常重要的国际金融“生命线”。
“SWIFT覆盖了全球大部分以美元计价的跨境交易,总部虽位于比利时,实际主导者却是美国;加之国际贸易多使用美元,美国几乎可以监测每一笔跨境贸易的资金流向。如果它发现哪个国家暗中和伊朗进行原油买卖,很可能会对买方进行制裁。国际贸易已经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屡受挫折,各国也不愿多生事端。”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务委员兼宏观部主任贾晋京指出。
在过去几个月里,欧盟一直与美国就后者制裁伊朗的问题进行交涉。美国不断给欧盟施压,希望欧盟可以终结伊朗对SWIFT的使用权;欧盟则希望伊朗留在SWIFT体系内。截至11月2日,针对伊朗的第二批制裁还未生效,伊朗也仍然留在SWIFT体系内,但欧盟对美国的不满已显而易见。
法国道达尔公司(全球四大石油化工公司之一,总部在巴黎)曾与伊朗签署了价值48亿美元的投资项目,拟开发伊朗南帕尔斯的天然气。对伊制裁宣布后,道达尔公司迫于美国压力退出了该项目,其总裁波杨(Patrick Pouyanné)曾表示,“你无法在130个国家开展业务却不接触美国金融体系”“不得不离开伊朗市场”。
道达尔事件后不久,德国外交部部长马斯就在本土商业报纸上发表文章呼吁,“要加强欧洲的自主权,我们必须建立独立于美国的欧洲货币基金组织和银行结算系统”。对此,贾晋京认为,若是从前,对抗美元或许非常困难;但是现在,已经到了需要组建非美元清算系统的时候。“要知道,伊朗和欧洲的关系比较微妙。伊朗是世界上最早宣布接受欧元购买石油的国家。”他这样补充。
伊朗和美国的恩怨情仇
美国对伊朗的全部制裁,大致可归结为两点:金融制裁和能源制裁。金融制裁,即美国利用金融霸权地位切断伊朗对外经济贸易联系的美元结算通道;能源制裁,即美国要求从伊朗进口能源的国家减少或终结从伊朗的进口,以此打击伊朗石油出口,否则将对购买方进行制裁。
历史渊源
此番退出伊核协议并对伊朗进行制裁,美国总统特朗普并没有得到欧洲盟友的支持,也没有得到美国内部精英和主流的支持,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务委员兼宏观部主任贾晋京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
“主要是特普朗的任性而为。比如之前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到耶路撒冷,遭到国际社会的普遍反对,也违反了国际法,但他仍一意孤行。尽管如此,如果我们对美国和伊朗的历史追根溯源,会发现两国关系还是有迹可循的。”贾晋京这样说。
伊朗与美国的关系始于19世纪中叶。当时,美国对伊朗的关注主要集中在石油和经贸利益上。伊朗期待与美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但没有得到积极回应。直到1883年6月,美国才委任了第一任驻德黑兰(现为伊朗首都)的公使。1941年8月,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伊朗末代国王)上台执政,向美国表示了结盟的愿望。此后,为防止英国等长期占领伊朗,美国开始向伊朗提供包括军事援助在内的诸多援助,其军事力量也得以大规模进入伊朗,培植了一支听命于美国政府的伊朗军队,为日后双方关系的发展埋下了隐患。
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年9月1日-1945年9月2日)结束后,伊朗开始了石油国有化运动。美国趁机扩大本国石油公司在伊朗的利益,巩固了巴列维国王的亲美政权。1959年,美伊两国签署了《美伊合作条约》,两国关系进一步发展,后者成为维护美国在中东地区利益的“两根支柱”之一(另一个是沙特)。
1979年,美国与伊朗的关系开始恶化,而前者也开始对伊朗实施遏制政策。
1980年4月7日,美国正式宣布同伊朗断交,并开始对伊朗实施经济制裁。
“在双方关系公开恶化以前,还发生了一件事。1953年,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划并指挥颠覆了伊朗当时的摩萨台(穆罕默德·摩萨台,时任伊朗首相)民选政府,扶持封建统治者巴列维国王复辟。此后美伊之间的所有关系,都可以追溯到这两件事情:政权颠覆和人质危机。”贾晋京告诉记者。
削弱伊朗的地区影响力
美国和伊朗断交后,双方至今没有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不过,就算没有鲁哈尼的强势表态,伊朗应该也不会在制裁面前示弱。对于该国而言,制裁也称得上“家常便饭”了。
1979年,人质事件发生后,美国就对伊朗实施过经济制裁。当时的制裁还称得上师出有名,毕竟双方的冲突已经公开化。
1989年,霍梅尼去世,美国再次调整了对伊政策。海湾战争爆发后,美国获得了独霸中东的有利战略态势。1993年1月20日,克林顿作为美国第42任总统正式上台。他认为,此时的美国已经有能力也有条件同时遏制伊朗和伊拉克两个国家,便提出了“双重遏制”(Dual Containment)政策。
1995年,克林顿签署行政命令,宣布对伊朗采取新的经济和贸易制裁措施,比如严禁美国的石油公司以及海外分公司与伊朗进行任何交易,断绝双方之间的一切投资和贸易往来等。制裁原本就是“双刃剑”。它不仅重创了伊朗经济,也严重打击了美国的出口公司。即便如此,美国政府不仅没有停止制裁,还在1996年8月再次加重了制裁措施。
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副所长高祖贵曾指出,美国对伊朗政策的起点和归宿,“均为谋求利益与防范威胁”。从经济角度看,伊朗对国际能源市场和中东地区经济的影响,潜力巨大。该国尚处于现代化进程中,是一个需要资金、技术和先进产品的大市场。2015年7月伊核协议签订之前,伊朗经历了近35年的经济制裁(从人质危机的时间点算起),其经济的各个领域都积蓄了很大发展潜力,一旦与外部世界实现关系正常化,该国会成为全球范围内经贸与投资的重要增长地。
“上述客观条件决定了,如果美国与伊朗的关系发展良好,美国就可以获利颇多;如果双方关系不好甚至成为敌人,伊朗就会对美国构成很大威胁。美伊断交后,双方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也因此,美国长期对伊朗采取遏制打压的不友好政策。如今美国再次制裁伊朗,同样是这个道理。制裁伊朗的石油产业,企图打垮这个国家,以压促变,削弱伊朗干涉地区事务的能力,同时巩固传统盟友关系,联手沙特和以色列等国家,为美国攫取更多利益。”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外语学院副院长丁隆教授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如此表示。
而在复杂多变的中东局势中,伊朗的确拥有不小的影响力。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黄民兴教授告诉《经济》记者,中东共包含18个国家和地区,即伊朗、伊拉克、巴勒斯坦(地区)、土耳其、叙利亚、约旦、以色列、沙特、巴林、卡塔尔、也门、阿曼、阿联酋、科威特、阿富汗、塞浦路斯、黎巴嫩、埃及。而伊朗,堪称中东地区大国。
“伊朗国土面积大,军事力量较强,有非常明确的政教合一的立国原则,并且向所有以伊斯兰信徒、教徒为主体的国家输出伊斯兰意识形态。该国奉行独立、不结盟的对外政策,宣布‘不倾向东方,也不倾向西方’,反对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伊朗还积极发展同伊斯兰世界、第三世界和不结盟国家的关系,重视同西欧、日本等的交往和经贸联系。可以说,现在的伊朗,国家目标明确,意志坚定,有非常清晰的政治理想。”黄民兴这样说。正因如此,美国从未轻视过这一对手。